“给你。”
大姐头从附近的小贩那里买了一瓶冰水扔给我,算是刚才两巴掌的赔礼道歉。
我接过冰水贴到脸上滚来滚去,丝丝的凉意透过红热的皮肤,我的情绪也随之镇定下来。
“所以你找我有什么事?”
她拉着我并排坐在某个有阴凉的台阶上,不远处的警察们依旧在日间阳光的照射下跑来跑去。
“没什么大事,就是来看看你。”
“是吗。”
“嗯。”
然后我们都沉默了。
沉默的望着那些忙碌的警察们。
我本来也应该是其中的一员,但我现在却和局里的警花坐在一起躲清闲。作为一个警察,我不知道是该难过还是该高兴。
“幸好你回来了。”
她突然开口,语气中带着一种仿佛是她自己劫后余生的庆幸。
“我听到消息的时候还以为你不行了。”
“对不起。”
“这没什么好道歉的。”
她的侧脸带着某种女性特有的坚毅。
“在成为警察的时候,我就已经预料到回不来的情况了。但那应该是更加壮烈,更加圣洁的事情。一个好的警察,既不应该死于一场事故也不应该死人民的吐沫。”
她突然笑了。
“当然,这只是理想的情况。我知道人的命途多舛,但我不想让你这么死去……这也算是一点点的私心吧。”
她笑起来很好看。
对于普通人来讲,说出这些话理应是件不好意思的事情才对,但她却似乎没有这样的意识。
我听说,她的父亲似乎是死于一场极不公平的社会审判,然后自己动手了结了残生。
对于小孩子来讲,失去父亲是一件难以想象的可怕的事情。
更何况,她的父亲应该是更加威风凛凛的死在脆弱公民们的前方,然而他却死在了那些本应脆弱的人们的身后,死在了大部分人的恶言中。
我想起我还是个孩子的时候,总是非常害怕父母死去。
我不想失去他们,他们只要活着一分钟,我就要为他们的生死操心。
我对生死那模糊的界限非常恐惧,那种恐惧让我觉得他们只要活着就好。
这种强烈的愿望演变为了执念,这使他们本身的存在变得对我来讲甚至无关紧要。
除了他们归来的那一瞬间,我从未因他们的存在而真正快乐过。
若是他们晚归了几分钟,我就会不停地拨打我知道的电话,直到接线员反感为止。
五点左右的黄昏是我最恐惧的时间,因为一旦太阳下山,笼罩大地的将会是无边无际的黑夜。
窗外的风声,小动物在房顶上跑过的声音,家里水龙头漏水的滴答声,都是让我心脏狂跳的罪魁祸首。
我在恐惧未知。
而她活在当下。
在父母即是一切的幼年,她已经失去了全部的二分之一。
比起抓住剩余的二分之一不放,她选择了面对。
选择面对自己的脆弱,选择面对自己的痛苦。
她正视自己的感情,所以才活的这样美丽而坦然。
我尊敬这样的她,所以我不会因为她说了什么而羞涩,也不会开不合时宜的玩笑。
她在珍惜我的存在。
我感激这样的人。
“我该走了。”
我从台阶上站起来,将身体暴露在金色的阳光下。
“哦是吗?”
她的语气中带着些许的遗憾,但没有说出任何挽留的话。
她依旧坐在那里,看起来没有想为我送行的打算。
“走好!”
她皱起小巧的鼻子,送给我一个可爱的笑容。
那是个不符合她年龄和气质的笑容,甚至可以说有几分幼稚。
但是透过那个笑容,我却仿佛看到了小小的她带着几分羞涩向我挥手道别。
啊啊……
尽管我没有那种资格,但是在那一瞬,我希望能给她幸福。
☆
从事发现场出来后,我站在街道的路口四处张望。
从我拿到的消息来看,那条路应该离这里不远。
消息是我背着大姐头拿到手的。
虽说我还冥思苦想了好几种方法打算拿到我想要的信息,但大概是我那仿佛猪头一般的尊荣有些太过可怕,她把手里的文件夹扔给我就风风火火的跑出去了。
我环顾四周,发现忙碌的警察中根本不会有人注意到我,于是我便打开文件夹快速的浏览了一下。
文件并不厚,我翻了不消几页就找到了我想找的信息。
我想找的那两人的资料都在上面,照片上那两张平凡无奇的脸更加确认了我的猜测。
我现在要去找我的第一个「同类」。
事情比我想象的要顺利,顺着街道走了没有多久我就看到了我想找的大羊毛胡同。
胡同的路是笔直的,道路的两边整齐的砌着两排灰色的墙。每走几十步的距离就能看到一扇气派的红色大门,门口蹲着两只石狮子。
虽然政府在前几年整修过,但这里还是保持着自己较为原始的风貌。几颗大树的枝丫从墙内伸到墙外,形成一道庇荫。阳光透过树枝之间的空隙洒下一片光斑,偶尔的微风让光斑在地上不停地浮动。
此时正是阳光强烈的时候,胡同里的居民都呆在院子里躲清闲,整条胡同里只有我一个人。
我松了松警服的领口,深吸了一口气。
空气中百分之二十的氧气伴随着吸气的动作进入我的体内,通过三羧酸循环释放出能量以便让我继续活动。然后一部分的氧气便化为了二氧化碳,随着多余的氧气和思绪排出体外。
我定定神,敲响了其中的一扇红门。
没过一会儿,门吱呀着开了,开门的是一位大爷。
门还只开了一条不大的缝儿,大爷上下打量着我,脸上带着几分微妙的神色。
“呦,警察同志,您找谁啊?”
“请问于浩小朋友是住这儿吗?我想找他咨询点儿情况。”
大爷的眼神中带着几分怀疑,他朝我身后看了看。
“就您一个人来的?”
“对。”
“哎呦,那就奇怪了。”大爷仿佛抓住了我的把柄,“早上有个头头过来,刚把浩浩送回来不久,您怎么就又过来了。您还不知道吧,您那头头说了,不能让浩浩瞎跑,也不许无关人等打扰。”
大爷表现出一副十分惋惜的样子,但他闪着狡黠光芒的眼睛却很难让我从他的表情中得到宽慰。
还有下一个人要见,我没有必要在这里和一个无关紧要的局外人耗时间。
我拿出我的警官证“啪”的一下在大爷面前打开,让他看清上面我的照片和公章。
“您这么大岁数应该知道妨碍公务该怎么办吧。上面让我过来找于浩小朋友了解情况,这不是您能插手的事情。把门开开。”
“哎呦,我个急脾气!”我的话反而起了反作用,大爷堵在门口开始撸袖子,看样子是准备干架,“老子当年在天安门站岗的时候你小子还不知道跟哪儿蹲着呢,一个毛头小子就敢跟老子我耍威风?”
我转过身把警官证收好然后翻了个白眼。
到哪儿都有这样的老人。
自认为挑战几个刚毕业的小孩儿就是挑战警察,挑战警察就是挑战权威,挑战权威就是他们对这个社会还有用处的证据。
只有通过这种方式,他们才会感受到自己没有被遗忘。
这是多么可悲的证明逻辑。
我没有说话。
这种情况虽然很常见,但还是很棘手。我不能和他一言一语的争吵,也不能真的动手拘留他。所幸周围的居民对这种情况可能见怪不怪,因此也没有什么人出来看热闹。否则要是遇到几个想在我面前耍威风的年轻人,那么事情只会更难办。
门突然一下被拉开,但不是为了让我进去,而是为了让大爷自己能更方便的指手画脚骂我。
我哭笑不得,进也不是退也不是,只好站在那里盯着他,将他的污言秽语全部转化成音乐剧在我脑中播放。
这种方法还是很管用的,尤其是在开会的时候。
就在这个时候,我身后突然传来了一位女性的声音:
“爷爷?”
我扭头看过去,只见一位二十几岁的女性手里拎着几袋子菜正疑惑的看着我们。
脑子里电光石火的一闪,用脚趾头想都知道是救星来了,我不着痕迹的为她让开了路好让她直接与该死的老头儿对峙。
那位女性看了我一眼,轻轻点了点头,然后进了大门口把老头儿往里拉了拉。
“爷爷你干嘛呢?又老糊涂了?”
“我才七十五!”
老头儿向前一挺自己干瘪的胸膛,但明显底气已经开始不足了。他用消瘦的手指指着门外的我开始恶人先告状:
“这个警察要把浩浩带走!他们什么事情都不管就知道欺负人家孩子!”
“不,大爷。我之前就跟您说了,我是过来确认点儿情况,是您挡着门不让我进的。”
“这小混蛋还说要把我带走!要让我吃牢饭!”
“我是跟您说,您不能妨碍我执行公务,我客客气气的跟您说让您开门的。”
“你看你看,现在的小警察这么油嘴滑舌!我告诉你啊倩倩,以后可绝对不能找这样的男朋友……”
如果说开始那位女性只是稍微偏向于我,那现在她绝对和我是一个战壕的战友了。大概是平时听的太多,确实厌倦了,她直接把菜往地上一扔,一手托着老头儿的后背,一手握着他的手臂,愣是直接把他往屋子里面推。
“爷爷我谢谢您了!您回去歇着吧!”
大爷一边叫嚣着说饶不了我,一边在自己孙女的半推半搀下回屋子里休息去了。
就算如此,隔着几道门我还是能听到他叽叽喳喳的在说些什么,但比刚才已经强多了。
我朝门口看了看,刚把一只脚迈进大门口,那位叫做倩倩的女性又开门出来了。
我急忙装作没事的样子,坦然的站在大门口。
倩倩没管地上的菜,只是一边向我道歉一边把门开的更大些。
“对不起啊警察同志,我爷爷他脑袋不太清楚。”
“我没疯!”
屋子里传来瓮声瓮气的一句反驳。
倩倩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,把头扭过去翻了个白眼儿(这习惯倒是跟我很像),没管老头儿继续说:
“他们那个年代的人都是这样,像咱们这岁数的就理解一下。没事儿您进来吧,这又不是故宫要买门票,进来吧。”
于是我轻松的进入了刚才那个老头儿化作铜墙铁壁也要保护的宅子。
地上的石砖不平,缝隙中钻出了许多细嫩的植物幼苗。没有人管,也管不了,在居民们一天又一天,一年又一年的脚踏中,他们总的也就长了个几厘米。
院子中央是一片小小的土地,真正的土地在这寸土寸金的地方已经尤为难得,更何况这里还种着红色的月季。
土地的四周都是民房,但是有的已经闲置,所以居民并不多。立柱上还残留着斑驳的红色,房顶的形状能看出设计者的用心,这在曾经大概是某位大人的宅子吧。
我的内心有某种对过往历史的心满意足,突然很想抒发一下感想。
“这真是个不错的地方。”
倩倩的脸颊浮上一抹淡淡的红晕,显然她也对自己生长的地方感到骄傲,但作为腼腆的中国人也只是谦虚道:
“唉……平房,就是潮。您看好多人都不住这儿了,现在都是高楼大厦的,这边就等着拆迁呢。”
我微微点头表示回应,但我也不太想在这里闲聊,于是带着不好意思的表情笑了一下:
“那……如果您没什么事儿,我就先走了,时间比较紧。”我端正的敬了个礼,“感谢您的帮助。”
倩倩没有说什么。
但是在我转身准备离开时,她却突然叫住了我。
面对我有些疑惑的表情,她带着几分不好意思的笑容开口了:
“警察同志,其实我也能理解爷爷为什么这么生气……不是我多嘴,浩浩爸爸一直酗酒打孩子,我们也报过警,能行的话也愿意作证,但警察不管这些事儿。我们作为邻居当然也不可能去什么妇联求人家帮忙,再说天下的大事儿那么多,帮谁也轮不到帮浩浩。”
虽然只有二十几岁,但是她的表情柔软的像一位母亲。
“昨天不知道又发生了什么事情,浩浩早上才让警车给带回来,但是他爸爸不在。我知道这种事情我们没有知情权,但是浩浩这孩子已经挺可怜的了,如果有什么能帮的麻烦您帮他一下。”
在阳光下,她的表情是些许提出了无礼请求的愧疚。
她的眼睛中既没有闪动着波光,也没有任何撒谎的迹象存在。
善良?
伪善?
我最后选择了相信她。
世界上存在一种人,他们装作自己是个热心对待他人的好人,但他们的内心实际上一片冰凉。他们懂得如何掩饰自己的谎言,懂得让自己深陷旋涡却又全身而退。
他们是最好的戏子。
他们是我的同类。
而她不是。
虽然我不理解,但我相信人类是存在着善意的。
于是我带着陌生人的疏离和成年人特有的冷漠,向她微微颔首、道别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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